俄狄浦斯悲剧中的理性诉求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22-07-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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俄狄浦斯悲剧中的理性诉求

丁世华

厦门大学嘉庚学院 福建 漳州

摘要:俄狄浦斯悲剧常被视为宿命论与理性主义的对立,这种基于二元论的不兼容思想主张为必然命运所决定的因果链条无处不在,人们“从心所欲”的理性意志在“虚无化”的意义上被全盘否定而不复存在。僭主俄狄浦斯最终接受了神的指引的悲剧证明,“宿命论”只是在“终结”的意义上、而非,从一个被神诅咒的人成为受神保护的虔诚的人,标志着理性化的努力在命运面前的失败。然而,这种“价值无涉”的宿命论观点忽略了“趋善避恶”的人性逻辑,从根本上否定了自由意志及自由行为存在的必要性,否定了人为自己的行为所应承担的责任。俄狄浦斯“存在”的意义上否定了人的理性意志和自由选择,理性意志与必然必运的二元对立预设并不成立。

关键词:俄狄浦斯;理性主义;宿命论;二元对立

  1. 前言

理性主义强调人的自由意志,是指正常思维状态下的人能够针对各种现实,做出最佳判断,并有效执行的能力。该词最早源于古希腊语“逻各斯”。做为历史上第一个用朴素语言提出辩证法的人,古希腊哲学家赫拉克利特认为“一切皆流,无物常驻”,但他并不满足于描述“变化”, 而是要研究他称之为“逻各斯”(logos)的“变中之不变”的东西。现代学者多将之理解为原则,规律,理性等含义。理性主义主张用科学来理解和解释自然,古希腊启蒙运动的核心观念就是“敢于运用你的理性”,而有着强烈反启蒙意识的古希腊剧作家索福克勒斯则提出“一切都是神的安排”,其创作的悲剧“俄狄浦斯三部曲”中,俄狄浦斯的悲惨人生,与其说是任意性或偶然性在作祟,不如说是索福克勒斯在向世人昭示“万物必向神定的秩序与必然的法则回归”。

2. 僭主俄狄浦斯的理性主义之光

俄狄浦斯王被称为The tyrant king, 中文译为僭主。在古希腊文化中,僭主指“不通过世袭、传统或合法民主选举程序,而是凭借个人的声望与影响力获得权力,而统治城邦的统治者”,[1] 僭主不具传统意义上统治合法性,俄狄浦斯显然符合这一标准。从故事内容发展来看,《俄狄浦斯王》是俄狄浦斯三部曲中的第一部:忒拜城的老国王拉伊俄斯年少时流亡异国,诱骗国王之子克律西波斯并致其死亡,从而激怒众神。盛怒之下,阿波罗神预言,这段婚姻所生的儿子必将杀父娶母,败坏人伦。为避免诅咒成真,拉伊俄斯不与妻子同房,却在酒醉后阴差阳错生下一名男婴。拉伊俄斯在儿子出生三天后即将其脚跟钉起来,命一牧人秘密将其处死,牧人出于同情,将婴儿交给邻国科林斯的另一位牧人。科林斯国无子,机缘巧合下将婴儿收为养子,取名俄狄浦斯。俄狄浦斯长大后,意外从神喻中听说自己弑父娶母的命运,为摆脱厄运,他离开科林斯,在前往忒拜城的路上与老国王拉伊俄斯狭路相逢,意外将其杀死。无知无觉的俄狄浦斯随后解开斯芬克斯之谜,成为忒拜城的新任国王,并迎娶老国王之妻、自己的亲生母亲为王后。此后,俄狄浦斯治国有道,安民有方,成为民众口中“最伟大的人”。至此,故事似乎昭示“理性赋予人荣耀,知识赋予人权力”。然而,从政治立场来看,俄狄浦斯依靠理性与知识获得的王位却不具备传统意义上的统治合法性,乃是一种僭越;从宗教角度看,虽然俄狄浦斯无意于杀父娶母,但其无意识的所作所为却在客观上僭越了自然秩序的正义性,违背了神的意志,这则是另一种僭越。[1]

不久,忒拜城瘟疫四起,人们再次向俄狄浦斯祈求援助,俄狄浦斯忧心忡忡,他派使臣前往德尔菲神庙求问神意,得到的神喻是,要结束瘟疫,必须首先清除忒拜城所遭受的污染,清偿一笔血债,也就是惩罚杀害忒拜城先王拉伊俄斯的凶手。盲人先知说,凶手正是俄狄浦斯。面对四起的谣言,王后曾劝说俄狄浦斯不要再叩问真相,听从命运安排,随随便便地生活。正如《庄子.人世间》所说:“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这也是普通人的生活态度:不问未来,漠视真相,屈从于命运摆布。而俄狄浦斯无视命运的必然安排,无视先知警告,不顾王后劝说,一意叩问事实真相。在确认自己“杀父娶母”的事实后,不惜刺瞎双眼,从此颠沛流离。他的人生悲剧缘于他的傲慢。正如全剧“第二合唱词”中说到,The tyrant is a child of Pride(僭主是傲慢的孩子)。在先知指出俄狄浦斯就是杀害了老国王的凶手时,俄狄浦斯没有忏悔自己的过错,而是狂怒控诉盲人先知:“喂,告诉我,你几时证明过你是个先知?那只诵诗的狗(斯芬克斯)在这里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说话,不拯救人民?......你没有借鸟的帮助、神的启示显示出这种才干来”。[2]这段不留情面的控诉充分展现出“人类理性的代言人对于神意的代言人的傲慢”,也间接传递出俄狄浦斯对神的不敬与傲慢。俄狄浦斯与命运抗争的勇气,叩问事实真相的决心及对神的傲慢,都使他被一众读者视为人类理性主义的代言人。

  1. 理性主义者“存在意义”上的灭亡

对于俄狄浦斯的僭越与傲慢,索福克勒斯的态度是“愿厄运为了这不吉利的傲慢行为把他捉住”。做为反启蒙运动的代表人物,索福克勒斯对于“敢于运用你的理性”这一启蒙运动观念是置疑的,他用俄狄浦斯的遭遇告诉人类,“人类的理性和知识是有限和易朽的。”俄狄浦斯猜中斯芬克斯的迷题,被誉为“世上最聪明的人”,而他却只看到了人的生物学特质,对于人的社会学概念并未参透,甚至连“认识自己”也没有做到。真相大白后,他的身份认知是混乱的,即是妻子的丈夫,又是她的儿子;即是子女的父亲,又是他们的兄长。他虽有双眼,却看不清真相,此时他唯一能做的便是刺瞎自己的双眼。在索福克勒斯笔下,与俄狄浦斯所代表的人类知识相比,盲人先知看到的并非事物的表象,而是物质的本质关联。显然,盲人先知对人性的了解更加深刻。

俄狄浦斯的人生悲剧常被人用来否定人类行为的自主性,在命运面前,人类显得如此无能为力。人的一生受因果链条的决定性支配,人们“从心所欲”的自由意志于是在“虚无化”的意义上被全盘否定而不复存在。无论人类怎样努力,也无法摆脱冥冥中的“命中注定。”神的意志必须实现。俄狄浦斯刺瞎自己双眼后,在女儿安提戈壁涅的陪伴下四处流浪,饱受人间疾苦。俄狄浦斯晚年曾为自己“弑父娶母”的行为做出辩解,称其“弑父”行为于法而言谓之“自卫”,于情而言源于“无知”,其“娶母”行为同样不属于主观过失。暮年的俄狄浦斯在人生最后的日子里,褪去凄惶与不安,变得笃定宁静,称自己是受神保护的虔诚的人。索福克勒斯在《俄狄浦斯三部曲》的最后一部《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给了俄狄浦斯一个幸福的结局,使他从一个被神咀咒的人变成一个受神保护的人。俄狄浦斯在《三部曲--安提戈涅》中说道:“这女孩儿的眼睛即为她自己又为我看路。”而到了《三部曲--俄狄浦斯在科罗诺斯》中,俄狄浦斯反成了领路人,“女儿们,跟着我朝这边走,朝这个方向,因为护送神赫尔墨斯和冥土女神正朝着这个方向给我引路。“可见,俄狄浦斯最终接受了神的指引,标志着理性化的努力在命运面前的失败。俄狄浦斯在破解斯芬克斯之迷,成为忒拜国国王后,人类理性经历了短暂的对于神启的胜利。对于知识和人类理性过于自信的俄狄浦斯的失败标志着“理性主义在存在意义”上的失败。

受不兼容思想影响,索福克勒斯主张宇宙万物充满了为必然命运所决定的因果链条,人生在世,受到了”一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的因果链条的决定性支配,人们“从心所欲”的自由意志在“虚无化”的意义上被全盘否定。在面对“不可抗拒”的命运之厄时,任何抵抗都是徒劳的,宿命论主张人们消极忍受。人类幸福系于神旨或命运,而非人类自身。索福克勒斯在全剧末尾咏叹道:“你们停止吧,别再哭了,因为一切都是神的安排。”[2]

  1. 理性主义者的自由意志

俄狄浦斯的悲剧往往被用来证明人在神面前理性主义的失败。即使俄狄浦斯凭借自己的智慧解开斯芬克斯之迷,成为忒拜城的新王,因理性和知识而获得荣耀与权力,而他却与盲人无异,看不清人生的无常,无法正确认识自己。俄狄浦斯三部曲采用二元对立的不兼容论方法,将命运与自由意志对立起来,认为人生必受宿命因果链条支配,“一定如此,不可能不如此,”无论怎样努力也无法摆脱冥冥中的“命中注定”。人们的自由意志在索福克勒斯看来无疑会在“虚无化”的意义上遭到全盘否定,从而不复存在。人类只有“克服本性上的僭越冲动,始终恪守在永恒固定的界限之内,”才能得神庇护,“敬神者必获幸福。”然而,这种将命运与理性自由意志相对立的二元架构显然具有许多负面影响及弊端。这种“价值无涉”的宿命论观点从根本上否定了自由意志及自由行为存在的必要性,否定了人为自己的行为所应承担的责任。[3]做为万物之灵,人类始终遵循“趋恶避善”这一人性逻辑,具有“想要得到自己意欲的好东西,回避自己讨厌的坏东西”的自由意志。[4]受此自由意志驱使,俄狄浦斯才会在无可逆转的命运面前,在无可逆转的命运面前,俄狄浦斯没有选择束手待毙,被动接受既定命运,而是听从于自己的自由理性意志。不管他曾嵌入怎样的必然命运因果链条中,他都选择遵从人类“趋善避恶”的人性逻辑,在得知自己“弑父”的必然命运时,他决定“逃离科林斯”,以摆脱厄运;在民间谣言四起,直指他是杀害老国王的凶手时,他没有选择充耳不闻,得过且过,而是决定找出事实真相。尽管最后俄狄浦斯因良心谴责而刺瞎双眼,颠沛流离,他身上体现出来是却是理性主义者最根本的求知欲望和求真本能。正如亚里士多德在《形而上学》中所说:“人天生求理解。”

索福克勒斯去世后,以苏格拉底为代表的理性主义潮流开始挑战神对人的主宰,试图以“理性的生活设计来减少命运的力量,以及尽最大可能得免于运气的影响。”(Bernard Williams) 而中国古代哲学很少将理性意志与必然性进行二元对立。中文讲“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主张“天人合一”,虽然认为种种“不可抗拒”或“无从企求”的必然或偶然因素对人的理性意志能否成功具有决定性影响,但同时也不否认“谋事”的积极努力,没有理性意志指导下的“谋事”,“成事”也就无从谈起。这种摒弃二元对立架构的思考更能反映出理性意志与必然命运之间的本质关系。可见,即便在承认了既定命运的前提下,必然命运的因果链条也并未完全否定人的理性自由意志,“趋善避恶”的人性逻辑仍然发挥作用。人类在命运的决定性效应下同样可以拥有自己的自由意志和自由选择,并为此自主承担责任,否则,人的一生都将陷入毫无意义的“虚无主义”泥潭之中。俄狄浦斯的悲剧证明,“宿命论”只是在“终结”的意义上、而非“存在”的意义上否定了人的理性意志和自由选择,理性意志与必然必运的二元对立预设并不成立。

参考文献:

1[?]周濂.打开-周濂的100堂西方哲学课[M].上海三联书店.2019.

2[?]索福克勒斯.俄狄浦斯王[M].罗念生译.上海人民出版社.2004.

3[?]刘清平.俄狄浦斯悲剧中的自由意志问题-兼析决定论与宿命论之别[J].华南师范大 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7(09)

4[?] 刘清平.试析诸善冲突的根源和意义[J].浙江工商大学学报.201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