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和思想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07-06-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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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子和思想

周蓉

直到结婚前,我都不明白房子对于人生为什么这么重要。我总是疑惑,那用砖泥等粗劣之物砌成的房子为什么这么昂贵,得用一个人大半辈子赚得的钱来支付。所以我就稀里湖涂嫁给了一个无房青年,就是我现在的先生。当时周围人都认为我想得开,不计较,其实是我没经济头脑。我觉得有什么东西比房更重要,当然不仅指感情。

婚后我就住在先生单位大院的临时平房里。每当单位里规划有所变动,我们就得搬一次家,但搬来搬去总是住颓败的旧屋。在那居无定所的年月里,我蜗居阅读西方哲学,研究唐宋诗词,还写了一系列大自然短篇小说。那些幽邃的唐宋诗词情境、深奥的旁征博引,那些浩渺辽远的自然风光、刻骨铭心的爱恨情仇,简直无法想像它们是在那样简陋的斗室里孵化出来的。现在重读那本论著和那些小说,我就仿佛看见了灰暗的泥地、白垩脱落的墙壁、漏雨的天花板,还听见蚊子的嗡嗡声,感受到夏天室内无空调的闷热。以及刚出生的小女儿在逼仄的空间无处玩耍的悲哀。

那些年月,我好像一直是悬浮的存在,只靠精神活着。眼睛看着这并不是自己真正意义上的家的四壁,脑子里却想着自己真正感兴趣的文化题材。因为生活不便和读书写作受干扰,才痛悟房子有多重要。房子应该是一个人最幽秘的所在,正如一个人的外在经历必须经过自己内心才能转化为人生经验一样,一个人的外在经历也只有回到自己的屋舍才能回味为最纯粹的感知。心灵是深邃的,也是脆弱的,它只有在最安谧的处所,在自己的屋舍里,才能把外部的人生经历幻化为可以向自身内视的悠悠意象,进而挖掘出瑰丽的深层视像。

这过程中我发觉有一种东西比房子更重要。那就是思想,包括思考和创作。思考和创作也像醉酒,是对世界的深度投入。思考和创作其实源于对社会生活的深深不安,它们能构筑起一个坚实的结构,使我蜗居其中非常安适——这是自我心灵构筑的房子。海德格尔说,住房紧张并不是安居的真正困境,精神骚乱才是安居的真正困境。精神的安居才是真正的安居。古罗马皇帝马可·奥勒留在位时,洪水、地震、瘟疫、战争频发,可他却在军营里,在随军迁徙的帐篷里写下了高雅深邃的哲学著作《沉思录》。我想,是深奥的哲思为他构筑起一个坚实的结构,使他度过了外部动荡的岁月。读黑格尔和叔本华的哲学时,我想起矗立在德国山间的古堡,那样雄伟,那样奇崛,那样遗世独立。曾经不明白,风景那么秀美,为什么古堡的窗户造得这么小。里面的房间肯定是阴暗的,人居住在里面像幽灵。读着读着我似乎明白了,这也许出自德国人回归内心的哲学冥想所需,他们在内心里看见的风景,也许比外面的还要秀美,还要壮观。当一个人进入对人生问题的极致思考时,房子可以很小很暗,世界却可以很大很亮。


我发觉,居家的自由来自室内静物的摆放,它们完全体现着我的意志。水插鲜花、玻璃杯、杂志、音箱……它们无机的自在不会对我构成一丝扰乱和威胁。心灵的不自由即来自意志的不能贯彻,异己东西的隐隐存在。心灵的自由不需要很大的空间,只要有四壁围成的一间小房子即可,但必须安静。当室内一切东西都按着我的意愿安静摆放时,它们便落在我的视觉注意之外。视觉障碍减弱了,心情便自然荡漾开来。在极度的自由和安静中,我甚至对着床头的台灯作起哲学式的思考:它默默地立在我的床头,许多时候我对它视而不见;只有我拧亮它的时候,它的存在才显现;当我没注意它的时候,它是存在的吗?——它是存在的,只是我没意识到。——它是不存在的,因为它的“存在”是通过我的意识而成立的。

我在这套房子里住了快十年了。一套房子住久了,会有沉甸甸的感觉,不但是时间的沉甸甸,也是空间的沉甸甸。虽然我们家在外面也买了几套房子,但我觉得越来越离不开它。对它的依恋就像对命运的依恋,是无法用金钱能替换的。长期幽居在家,会发觉世界的中心一点一点往自家房子里挪移。自家好像变成世界的纲目,居住在里面,能把大千世界梳理成自己笔下的秩序。当我坐在家中的沙发上时,外面的世界会以沙发为基点四面八方铺展开来:女儿在某个方位的一个点上上学,先生像风筝似的在外飞翔(但终端的线拴在家里),朋友们在以沙发为基点的各条射线终端忙碌着他们的活儿。自家房舍,成了凝视整个世界的基点。

一旦走出房门,自我便会汩汩流向别人和外物,自我心灵的结构一下子被别人和外物的结构所替代。当我看见商场里的一支口红,我就变成口红;当我看见大街上的一座摩楼,我就变成摩楼;当我看见茶座里的一个美女,我甚至不能变成美女,我被挡在她结构的外面,只能用目光触摸她的美。大千世界无以穷尽,我在别人的表面游走或在外物的结构中逗留就有无数种可能性,我可以成为千万个别人或千万个外物,但唯独不能成为我自己。而且,非常奇怪地,一走出房门,世界就变小了;一走进房门,世界反而变大了。门外的世界是实在的,门内的世界是虚幻的。门外那个实在的小世界没有边界,门内那个虚幻的大世界却由四壁围成。四壁围成的安全和舒适,才使我脑海中的世界涌现,无边又无际。这个世界全部属于我,我也就回归了自己。我在自家房子里感受着双重的体验:约束而自由。这自由,是通过约束得来的,多奇怪。我甚至想说,给我一个四壁空间,我会创造一个世界。


我的生活方式是,要么闭门幽居,一旦出门,往往走得很远。我有一种奇怪的经验,一旦走出家门旅行到了远方,头脑就不能正常思考。比如去九寨沟之前,我想像着那些海子,它们的色彩不浓不淡,差不多像我家毛毯的颜色;它们的水温不冷不热,差不多像我家水龙头里流出的水。悠悠的神往中它们是这样贴近我的心。可是真正到了九寨沟,却发觉一切都很反常。光那高海拔的阴寒气候就够奇特的了,把我的身心整个儿颠覆,使我不能正常思考。而海子,则成了瑟瑟发抖中悠悠观望的渺茫远景。又比如去丽江之前,我早就在杂志和电视里看见过它的图像和文字介绍,心中对这个地方作好了充分的构想,了解了它的细微之处。我甚至能感受到坐在丽江咖啡馆一条街上被夕阳照亮的浪漫情景。但是真正到了那里,才发觉那里的风中有高原特殊的清凉气息,那里的阳光有高原特殊的穿透光泽,那里的拐弯抹角有清泉流动的特殊的隐隐之声,更不用说那里的衣食住行都有特殊的况味。无数非常感性又非常幽微的感觉包围了我,使我的头脑一片新鲜,也一片茫然。

平日居家时我对远方世界是如此渴念。当我坐在家里敲打电脑键盘时,随着静寂中响起的“嗒嗒中”声,外面无论多么遥远多么纷乱多么离奇的世界都会精巧地嵌入我的笔下。写作的当下都有一种潜在的自信,即世界就是你正在思索、正在表述的那个样子。但真正来到远方,我却一次又一次发现并不是那么回事。每个地方都有特殊的气味、声色、光泽以及人们衣食住行的独特习惯和言行举止的独特韵致,这些生活中最基本的感性因素会模糊和柔化我的认知,使我头脑中的思想像水龙头一样停水。

于是我发现了思想的脆弱,思想也需要安居。相对于那种到了风景名胜就诗性大发挥毫泼墨的人,我属于不能边走边写的人,旅途中虽然马上有感觉,但只有回到自家屋子里安定下来,才能把它完整表达出来。我的许多思想是蜗居私房时衍生的,对我来说,思考必须基于世界安定的背景上,思想甚至比人更需要安居。比如靠在床头捧着笔记本电脑写作,躺在被窝里读书,是我最喜欢的。我甚至觉得房间太大了思想就有归不拢的感觉。读书也会隐隐地不安。帕斯卡尔说:人是会思想的脆弱芦苇。我猜想他决:不是徜徉在大街上时想出这句话的,很可能是蜗居家室,甚至在夜深人静的时候。人类最精微最深邃的思想大都出自最敏感最脆弱的心灵,只有安居屋舍,身体处于最佳的安适状态,思想的灵感才能涌现。

相对于房子的固定和必然,在外游历是另一种相反的生态,呈现为流动和偶然。游历的流动和偶然固然可以产生人生的传奇,但是,人生的丰富也可以在区区几十平方的房舍内演绎得相当细腻、幽微而深邃。比如李清照,比如清少纳言,比如张爱玲,比如艾米莉·狄金森。她们繁琐的意绪充盈斗室,而变幻出无穷无尽的可能性。对她们来说,在四壁围成的小天地里,也可以风花雪月浪漫一生。相反,李白、苏东坡们的豪放仿佛显示着他们永远徘徊在大地上,激情满怀或长吁短叹,而没有固定的房舍。古希腊先哲苏格拉底、德谟克利特,中华民族的先哲孔子、庄子,他们都徘徊在大地上思考人生,我怀疑他们终要回到自己的房舍里才能把思想的结果记录下来。在我看来,幽邃深致的思想总是蜗居在自家房子里产生的。这些思想像脆弱而清净的女人,必须睡足、吃饱、穿暖,而且地板要干净、窗帘要半掩、通风要微温,还要穿着宽松的居家衣服、拖着棉质的软拖鞋、喝口不烫不凉的温茶,才能从脑子里渗出来。德国哲学家康德一辈子足不出户,他的哲学思想却影响深远。哲学是涵盖大干世界的东西。康德必是从他周围生活的一朵花中看见整个自然界的花木,从一个盘子中看见整个世界所有的盘子,从一座房子中看见全世界所有的房子。他生活在一个抽象的世界里,这个抽象的世界抽掉了大千世界的纷繁复杂,只剩下一些纯粹的概念。比如女人,他必是从自己周围生活的一个女人身上看到了世界上所有的女人,结果抽掉了各种各样女人的个性和魅力,只剩下女人身体的生理结构。他怎么能爱上机械冰冷的女人生理结构呢?所以他终生未娶。


房子还能显示生活方式。在长期的居家阅读中,我不但遁入文学著作中人物的内心世界,还走进他们的房舍感受他们的生活氛围。我对茶花女玛格丽特病态而豪华的卧室没有好感,也不喜欢安娜·卡列尼娜婚变前富丽而冰冷的豪宅,又遗憾于包法利夫人如此鄙视自己乡下的家室。而《蝴蝶梦》中的曼德丽庄园虽置身于自然,有花园,有大海,但房舍里面太豪华,太幽冷,人性争斗太过残酷。至于中国《红楼梦》中的大观园,虽然有花有草,有山有水,四季景色宜人,但围墙太森严,人伦太禁锢,终令人不适。我最喜欢的是《乱世佳人》中的陶乐,那里有庄园,有田野,有豪宅,有自然美景,有美丽服饰,还有音乐和诗歌。特别是阿希礼有居住的豪宅,那里有十二根橡树。阿希礼居住在里面,睡眼朦胧地沉浸于音乐和诗歌,看着外面的世界像云烟一样飘过。还有美国十九世纪隐逸女诗人艾米莉·狄金森,也是住在马萨诸塞州乡下的一座豪宅里,家境富裕,衣食无忧,整天跟自然、诗歌为伴,而把世事动乱置之度外(我查阅了她的生平年代,竟然跟《乱世佳人》一样也处于美国南北战争时期)。为此我感叹,西方历史上为什么出现过这么完美的生态,既亲近纯粹的自然,又过着颇有品味的贵族生活?而在中国历史上,有品味的贵族生活大都挤在都市里,都市园林的幽闭山水终究不是真正的亲近自然;而一旦遁入乡间真正的自然,就被称为隐遁,淡出主流社会。

回到现实生活中,我当然无法奢望去居住文学描写中那样的豪宅。但是住在有市井气息、有花有草的住宅区里,我也感到心满意足。我想,不管住在哪里,人性温馨和身心自由才是房子的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