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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斓的世界,单色的心灵

叶利娟(华东师范大学教育硕士班2007级05班上海200

【中图分类号】G101.8【文献标识码】A【文章编号】1236-3619(2009)10-23-0137自从夏志清的《中国现代小说史》“重新发现”了沈从文以来,他的作品就一直受到研究者的厚爱,并逐步成为当代被广泛阅读的作家之一。在重写文学史的过程中,因为其中体现出的“民间性”,与新时期的某些文学潮流相接,又掀起过一阵热潮,直至进入高中语文课本。与全本小说相比,节选部分是全文中最纯净的部分,翠翠和爷爷之间深厚情感的细微表达确实是中国现代小说史上最美好的篇章之一。但是在具体教学过程中,我发现,这种纯净很难打动大多数学生,“不好看”是许多学生对他的评价。当然,对优秀作品的理解本身需要年龄、阅历的沉淀,但是如果能够从这种纯净中发掘出更多东西,如果能让学生体会出这种纯净并非像表面上那么顺理成章,也许能更好的帮助学生体会出作品的价值。

1.爷爷的悲哀

爷爷是爱翠翠的。但是在作品中,爷爷对翠翠的爱却显得如此小心翼翼。因为那包含着对女儿和翠翠双重的爱,以及对女儿和翠翠双重的愧疚。作品没有正面说翠翠母亲的故事,可是,爷爷每次谈到翠翠的婚事,一定会想起翠翠的母亲,有时“忽然觉得翠翠一切全像那个母亲。”在故事中,翠翠是如此天真烂漫,怎么会让爷爷做出这样的判断,从她身上怎会看出有过私通、殉情经历的母亲的影子?“翠翠在风日里长养着,故把皮肤变得黑黑的,触目为青山绿水,故眸子清明如水晶。”“自然既长养她且教育她,故天真活泼,处处俨然如一只小兽物。”那一个为情而变得激烈的女子是否也曾经是这样美好的少女?

母亲的悲剧为何而发生我们不得而知,但是原因不外乎是情感没有得到对方的回应,情感受到了父亲的阻碍或者在父亲和情人之间无法决定去留。如果是前者,父亲也许会愧疚自己没有帮她找到一个合适的爱人,如果是后者,面对神情容貌像母亲一样的翠翠,当年的父亲,现在的祖父又会有怎样的心情呢?

所以,面对兄弟两个对翠翠的爱慕时,爷爷思虑过多,担心过多,反而做出了一些愚蠢的事情。所以,当面对翠翠时,爷爷的慈爱中永远有着另外的东西。这种潜藏的东西让表面上宁静的选文片段显得别有余韵。①

2.理想的世界、理想的翠翠

翠翠的角色并不是每个人都喜欢,李劼在《夏志清的黑白思维和情绪著史》中写到:沈从文的主要不足,在于缺乏哈代那样的历史透视力和审美穿透力。比起哈代《德伯家的苔丝》中的女主人公,沈从文《边城》里的小姑娘显得过于飘忽和苍白。夏先生也隐隐约约地感觉到这一点,说:沈从文过于“田园”,“让自己完全沉溺于理想主义的境界。结果是,写出来的东西与现实几乎毫无关系。我们即使从文字中也可以看出他这种过于迷恋牧歌境界与对事实不负责的态度。”②

造成这种“过于田园”的原因在于作品中的环境描写和翠翠这个形象的塑造。

先说环境,读过沈从文作品的人都知道沈从文的创作绝不单一。且不说在担任写作教职的时候从题材、技巧、人物等方面都进行过大量的探索,即使是他笔下的湘西,在不同时期、不同作品中也呈现过不同的风貌。(这部分的内容,除了参考沈从文的作品之外,还可以参考黄永玉正在《收获》上连载的《无愁河上的浪荡汉子》和2009年《收获》1月号上李辉的《从凤凰开始漂泊——黄永玉和他的故乡记忆》。)

后来,在《湘行书简》上,沈从文写到“我先前一时不还提到过这些人可怜的生,无所为的生吗?不,三三,我错了。这些人不需要我们来可怜,我们应当来尊敬来爱。他们那么庄严忠实的生,却在自然上各担负自己那分命运,为自己,为儿女而活下去。不管怎么样,却从不逃避为了活而应有的一切努力。他们在他们那分习惯生活里、命运里,也依然是哭、笑、吃、喝,对于寒暑的来临,更感觉到这四时交递的严重。三三,我不知为什么,我感动得很!”

张新颖认为:“近代以来我们所理解的自然,是被对象化、图像化了的自然,我们虽然欣赏和赞叹沈从文的景物描写之美和作品中的自然美,却全然不能领会他的自然观中与“天地有大美而不言”相联的天地大美,更不能理解与“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相联的天地不仁。天道,地道,人道,人道仅居其间,我们却只承认人道,只在人道中看问题,只从人道看自然,自然也就被割裂和缩小为人的对象了。”③不过,《边城》时的沈从文还未达到这个境界,沈从文对《边城》的描述是很矛盾的,在《水云》里沈从文谈到了边城创作的原因:“这是一个胆小而知足且善逃避现实者最大的成就。将热情注入故事中,使他人得到满足,而自己得到安全,并从一种友谊的回声中证实生命的意义。可是生命真正意义是什么?是节制还是奔放?是矜持还是疯狂?是一个故事还是一种事实?”“当时若能写个长篇小说,照《边城题记》中所说来写崩溃了的乡村一切,来消耗它,归纳它,也许此后可以去掉许多困难。但这种题目和我当时心境都不相合。我只重新逃避到字帖赏玩中去。我想把写字当成一束草,一片破碎的船板,俨然用它为我下沉时有所准备。我要和生命中一种无固定性的势能继续挣扎,尽可能去努力转移自己到一种无碍于人我的生活方式上去。”

可见,《边城》中的场景是一个理想世界,是一个梦境。

翠翠的形象也是梦的结合。1988年,沈从文在姚云、李隽培改编的电影文学剧本《边城》的稿件上,写下了大量评改文字,在这些文字里,他三次强调翠翠的年龄:“翠翠应是一个尚未成年女孩”、“尚未成年”、“翠翠直到这时,还并不完全成熟才符合情形”。直到晚年,翠翠依然清晰刻印在他的脑海之中不容更改。④

汪曾祺先生曾考证,翠翠的形象有三个来源:一个是泸溪县绒线铺的女孩子;一个是在青岛崂山看到的女孩子;另一个来源就是沈从文的夫人。刘继业分析过翠翠与沈从文的老师之一的废名作品中人物的关系。无论怎么分析,“未成年”是翠翠最重要的特质。因为未成年,她懵懂无知;因为未成年,所发生的一切都不是她的责任。她以纯真化解了一切。虽然会显得苍白,却能引起人们深深的爱怜。

由于这个理想世界和这个理想人物的存在,《边城》给人脱离现实的感觉;但也正因为这个,《边城》带给人对抗现实的纯净力量。

3.独特的语言和叙事节奏

张大春在《小说稗类》中分析了小说的速度感。他引用米兰•昆德拉《小说的艺术》中《关于结构艺术的谈话》:速度也由别的东西来决定:即一章的长短篇幅与被叙述时间的“真正”时间之间有一种关系。构思一部小说,是要将不同的情感空间并置在一起,而这在我看来就是一个小说家最高妙的艺术。⑤汪曾祺认为:《边城》的结构异常完美。二十一节,一气呵成;而各节又自成起迄,是一首一首圆满的散文诗。这不是长卷,是二十一开连续性的册页。《边城》的语言是沈从文盛年的语言,最好的语言。既不似初期那样的放笔横扫,不加节制;也不似后期那样过事雕琢,流于晦涩。这时期的语言,每一句都鼓立饱满,充满水分,酸甜合度,像一篮新摘的烟台玛瑙樱桃。⑥我认为,《边城》的这种21节,每节2000—3000字的节奏,跟它在杂志上连载的形式是有关系的。但沈从文充分利用了这种形式。从眼前到过去到现实,季节、节日的更替,翠翠细微的成长在舒缓的叙述中逐渐展开。作品的前两章,更多的篇幅放在对外部环境的铺陈上,作者让爷爷和翠翠成为风俗长卷中的点。“近水人家多在桃杏花里,春天时只需注意,凡有桃花处必有人家,凡有人家处必可沽酒。夏天则晒晾在日光下耀目的紫花布衣裤,可以作为人家所在的旗帜。秋冬来时,房屋在悬崖上的,滨水的,无不朗然入目。黄泥的墙,乌黑的瓦,位置则永远那么妥贴,且与四围环境极其调和,使人迎面得到的印象,非常愉快。一个对于诗歌图画稍有兴味的旅客,在这小河中,蜷伏于一只小船上,作三十天的旅行,必不至于感到厌烦,正因为处处有奇迹,自然的大胆处与精巧处,无一处不使人神往倾心。”(第二章)正是在这种舒缓的描写中,爷爷和翠翠本真的生活状态显得自然妥帖。爷爷可以直截了当:“我有了口粮,三斗米,七百钱,够了!谁要这个?!”(第一章)短句所造成的明朗使人物的生气扑面而来。而翠翠在故事中反复说到的“被大鱼吃了”,简单一句,却串起了过去和现实,传达出少女微妙的感情。小说在描写上时而重复、杂沓,时而简洁、明朗,这又与作品的独特的语言风格浑然一体。“至于文字中一部分充满泥土气息,一部分又文白杂糅,故事在写实中依旧浸透一种抒情幻想成分,内容见出杂而不纯,实由于试验习题所形成。”⑦这一切共同营造了梦幻画卷,引领我们走入神奇的世界。

参考文献

[1]这部分内容参考陈思和《由启蒙向民间的转向》,选自《一江柔情流不尽--复旦师生论沈从文》安徽教育出版社2008

[2]李劼,《夏志清的黑白思维和情绪著史》http://www.xici.net/b68955/d53723592.htm

[3]《一条河与一个人》张新颖2005-10-03《文汇报》

[4]刘继业《文本之外的〈边城〉》《名作欣赏》2008年9月

[5]张大春在《小说稗类》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4

[6]汪曾祺《独坐小品》,宁夏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

[7]沈从文《选集题记》,选自《沈从文小说选》,人民文学出版社199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