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钱大昕考校两《唐书》的成就(2)

(整期优先)网络出版时间:2019-05-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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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另外,钱大昕认为体例不一也是造成两书记载繁简失当的原因之一。如《旧书》本纪的体例就极为混乱,“本纪之例,宰相除免皆当书。《高祖纪》书拜而不书罢,如刘文静之除名,《纪》亦失之也。睿宗以前本纪,惟书宰相除免,明皇以后,卿监、方镇亦书矣。兴元、贞元以后,两制、中丞、六尚书亦书矣。又如元和以后,宰相多兼集贤殿、弘文馆大学士,纪皆不书,而《宣宗》、《昭宗》、《哀帝》三纪,则具书之。诸臣除授散官勋封例不书,而《宣宗》、《昭宗》、《哀帝纪》亦书之;诸臣赐紫赐绯例不书,而《宪宗》、《穆宗》、《宣宗》、《哀帝纪》屡书之;礼部知贡举例不书,而大中、咸通间屡书之,此纪文之所以益于前也”。[3]下册卷57,828
  3.彼此重复
  由于纪传体史书分别以纪、书、表、传等形式记载史事的特点,史事的重复在所难免,这就要求史臣在编纂过程中能够统一协调,尽量避免。但是由于官修史书成于众人之手,往往各自为政,顾此失彼,前后重复而不知,一再叙述而不觉,作为官修史书的两《唐书》也难免此弊。在考证过程中,钱大昕一一指出两《唐书》中的重复现象。如《旧唐书·王方庆传》载王方庆驳辟闾仁讠胥告朔之议,已详见《礼仪志》,“而此《传》复叙其事,几五百言”。[3]下册卷59,857《新唐书·礼乐志》载神龙元年议立始祖为七庙,有人建议以凉武昭王为始祖,太常博士张齐贤、博士刘承庆、尹知章均上言以为不可。钱大昕核检三人本传认为,张齐贤的章疏已见其本传,“意同而文异”;而刘承庆、尹知章之议已见此《志》,又入载《张齐贤传》,“此重出也”。[3]上册卷43,679又《新书·韦嗣立传》载宋务光任监察御史时上言建议停止征封,“一切附租庸输送”,皇帝没有采纳。钱大昕认为宋务光此疏已见其《本传》,而此《传》又及之,不禁发出了“何其词之赘也”的叹惜。[3]上册卷53,780
  值得指出的是,钱大昕不仅一一列举出了两《唐书》记载重复的史事,有的还指出了具体的处置方法。《新唐书·宦官传》详细记载了唐内侍省的机构组成、官员人数及职掌,钱大昕认为内侍省官已见《百官志》,“此重出,可删”。[3]下册卷56,816《新唐书·车服志》载“皇太子将释奠,有司草仪注,从臣皆乘马著衣冠,左庶子刘知几议曰:……太子从之,编于令”。钱大昕加案语曰:“《知几传》亦载此事,凡一百八十余言,当去彼存此。”[3]上册卷43,679-680《旧唐书·黄巢传》载杨复恭“露布献捷于行在,陈破贼事状”,露布七百余言,《旧书·僖宗纪》已载之,《黄巢传》又重出之,钱大昕认为“当存此而删彼”。[3]下册卷60,877针对《新书·张又新传》中的重复,钱大昕曰:“又新与拾遗李续、刘栖楚等为逢吉搏吠所憎,故有‘八关十六子’之目。此事又见《李逢吉传》,宜存彼去此。且又新以谄附见讥,其事迹散见于《李逢吉》、《李绅》诸篇,其历官本末自可附于父《荐传》,何必别立传乎?”[3]上册卷55,801《新书·诸帝公主传》载于琮初尚永福公主,“主与帝食,怒折匕箸,帝曰:‘此可为士人妻乎?’”于是改尚广德公主。钱大昕认为:“永福主折箸事,又见《于琮传》,宜删彼存此。”[3]上册卷51,761
  对于有些重复,简单的删减不足以解决问题,钱大昕也一一指明处理方法。《新唐书·张易之传》载武后时张昌宗与李峤、张说、宋之问、富嘉谟、余彦伯等26人编纂《三教珠英》一事。钱大昕认为,此事在《新唐书》的《艺文志》及《李适传》、《徐坚传》中都有记载,“此四处重出,而人数多寡同异各殊,所当删并以归于一也”。[3]上册卷52,770-771《新唐书·艺文志》在《大唐氏族志》及《姓氏谱》下注明撰者,钱大昕案:“此两书撰人名已见《高士廉》、《李义府》二传,此注重出,但云某人等撰可矣。”[3]上册卷45,702《新唐书·艺文志》在《窦叔向集》下注云:“字遗直。与常衮善,衮为相,用为左拾遗内供奉,及贬,亦出溧水令。”钱大昕加案语曰:“《窦群传》云:‘父叔向,以诗自名。代宗时,位左拾遗。’若以此注云云改入本传,则文省而无重出之累矣。”[3]上册卷45,704《新唐书·杜忄宗传》载宣宗世,夔王以下五王居大明宫内院,而郓王居十六宅,“帝大渐,枢密使王归长、马公儒等以遗诏立夔王,而左军中尉王宗实等入殿中,以为归长等矫诏,乃迎郓王立之,是为懿宗”。钱大昕认为,“此事已见《懿宗纪》,毋庸更入此《传》。若云‘初懿宗之立,非宣宗意,及即位久之,遣枢密使’云云,则文省而意益明矣”。[3]上册卷54,795-796《新书·杨嗣复传》载武宗即位并非宰相的意愿,“中人多言嗣复、珏不利于陛下。帝刚急,即诏中使分道诛嗣复等。德裕与崔郸、崔珙等诣延英言:……”钱大昕认为此语已见《李德裕传》,“此但当云‘德裕等诣延英极谏’,不必更举其词也”[3]上册卷55,801。
  钱大昕关于两《唐书》编纂的论述,除以上体例不一、繁简失当、彼此重复等问题外,还涉及到史料的裁剪及措置不当问题,如当书而不书者、不必书而书者、当书于彼而存于此者、宜见于本传而见于他传者等等,在考证过程中都一一论及。此外钱大昕还对两《唐书》的编纂者缺乏史识提出了严厉的批评。凡此,都体现了钱大昕关于历史编纂的思想及其严谨的治学态度。三、考证过程中的探幽发微

  钱大昕的《廿二史考异》在校勘史籍并对廿二史所及人物的姓字、世系、里居、官爵、年齿等问题进行精密考证、纠谬正讹的同时,还就有关问题深入研究,探幽发微并进行概括总结,其独特的见解往往着墨不多,甚至只言片语却发人深思。清代学者阮元称赞钱大昕所著《廿二史考异》“皆实事求是,于天文、舆地、官制、氏族数大端,说之尤极精核”。[5]阮元《三统术衍序》钱大昕考证两《唐书》的成果中也不乏“精核”之处,而最值得称道的莫过于其对唐代官制及氏族等问题的总结论述。
  唐代的官制问题十分复杂,官职时增时减,职掌屡有变迁,职事官之外,又有差遣之官,检校之职,不明官制,就不能正确理解文献中的有关记载,更谈不上深入研究。因此,钱大昕在有关两《唐书》的考证中,对唐代的官制问题十分重视,他一方面对两《唐书》中有关官制记载出现的错误予以纠正,另一方面又对有关官制的源流演变及职权消长进行梳理论述,尤其是后者,已远远超出了单纯考证的范畴,而已深入到有关典章制度的研究领域,显示了钱大昕敏锐的观察力和综合贯穿的能力。
  唐代宰相的名号复杂多变,钱大昕在考证两《唐书》时注意到了这一问题,并随手加以总结。如关于宰相称“同中书门下三品”之始终,《新唐书·百官志》载始于李责力以太子詹事同中书门下三品之时,钱大昕进一步解释说:“太子詹事与侍中、中书令阶皆正三品,然惟侍中、中书令为宰相,故云同中书门下三品,以别于他三品也。大历以后,升侍中、中书令为二品,“自是无‘同中书门下三品’之称。”[3]上册卷44,689唐中后期又有“使相”之称,钱大昕认为,“盖唐自中叶以后,节镇加宰相衔者极多,谓之使相,亦称外相,非真宰相也”。[3]上册卷50,744
  中书舍人是唐代中书省的主要官员,负责起草诏敕、宣读册命等事务。钱大昕在考证两《唐书》的过程中,发现中书舍人的职掌在逐渐削弱,因此他总结说:“唐中叶以后,常以它官知制诰,行中书舍人之职,与学士对掌内外制,当时亦呼为舍人。然必官至前行郎中以上,乃得正授舍人。若学士除中书舍人者,仍典内制,不兼外制也。”[3]下册卷57,833钱大昕已经认识到唐中期以后,翰林学士职掌内制已经削弱了中书舍人的权利。此外,钱大昕还从中书舍人人数的变化进一步说明其职权的消长,在解释《旧唐书·权德舆传》“德舆居西掖八年,其间独掌者数岁”时,钱大昕说:“唐人称门下为左掖,中书为西掖。据《六典》,中书舍人本六人。中叶以后,常以它官知制诰,行舍人之职。德舆以贞元十年迁起居舍人,即兼知制诰,至十八年,拜礼部侍郎,故云居西掖八年。至德以后,始置翰林学士,专掌内制,而中书但掌外制,西掖之员渐少,乃有一人独掌制诰如权德舆者。”[3]下册卷60,867唐代官制中的使职数目繁多,两《唐书》官志虽有所涉及,但对其职掌、品秩、统属、数量等问题皆略而不记,钱大昕在考证的过程中对使职问题做了简要的总结:
  节度、采访、观察、防御、团练、经略、招讨诸使,皆无品秩,故常带省台寺监长官衔,以寄官资之崇卑。其僚属或出朝命,或自辟举,亦皆差遣无品秩。如使有迁代,则幕僚亦随而罢,非若刺史、县令之有定员有定品也。此外如元帅、都统、盐铁、转运、延资库诸使,无不皆然。即内而翰林学士、弘文、集贤、史馆诸职,亦系差遣无品秩,故常假以它官。有官则有品,官有迁转而供职如故也。不特此也,宰相之职,所云平章事者,亦无品秩,自一、二品至三、四、五品官,皆得与闻国政,故有同居政地而品秩悬殊者;罢政则复其本班。盖平章事亦职而非官也。[3]下册卷58,849
  钱大昕的论述,揭示了唐朝使职差遣的普遍性,这一认识对后人研究探讨唐朝的使职差遣制度不无启发意义。
  此外,唐代官员的头衔往往叠床架屋,使人莫知所云,如官名之前常加有检校、兼、知、行、判等字,钱大昕就考证所及也加以阐释。关于检校,钱大昕说:“唐初检校官乃任职而未正授之称,故《新史·宰辅表》开元以前检校左右仆射、侍中、中书令者,皆与正官同列;肃、代以后,检校但为虚衔,故检校之三公、三师不入于《表》。”[3]下册卷60,870至于兼、判,钱大昕认为其“皆未正授之称”。又据《新唐书·宰相表》载陈叔达武德元年六月以黄门侍郎判纳言,次年乃兼纳言一事,推知“判又在兼之下也”[3]上册卷46,705。
  钱大昕研究历史尤其重视氏族谱系,而史书又往往缺乏系统的记载,即使已有的记载如《新唐书》之《宗室世系表》、《宰相世系表》也偏而不全,且错漏百出。因此钱大昕在考证两《唐书》的过程中特别重视对人物世系的校正和梳理,其考证《新书·宰相世系表》讹误之文,几乎占到其考证《宰相世系表》篇幅的一半,其于氏族源流、世系支脉皆能详悉言之。在钱大昕有关唐代氏族的研究成果中,最值得称道的莫过于对唐代豆卢氏源出慕容氏的辨正。《新唐书·宰相世系表》载豆卢氏本姓慕容氏,系前燕高祖慕容之弟慕容运之后,“运生尚书令临泽敬侯制,制生右卫将军北地愍王精,降后魏,北人谓归义为‘豆卢’,因赐以为氏,居昌黎棘城。二子:丑、胜”。又慕容胜有子名鲁元,后魏时位至太保,封襄城公。[6]卷74下《宰相世系表》清人沈炳震考证其非有二:据《北史》豆卢氏乃北地王精之后,“精未尝封归义侯,则所谓以归义为豆卢者,亦未的也”;《魏书》有《卢鲁元传》,言鲁元曾祖副鸠仕慕容氏为尚书令、临泽公,祖父并至大官。《后燕录》又有《副鸠传》,不言其为慕容氏之族。“《鲁元传》又不言豆卢改姓为卢,且祖父皆不书名,则鲁元非特非胜之子,而自姓卢氏,其与豆卢氏绝不相蒙,大误也。”[7]卷10钱大昕考证认为,据《新表》尚书令临泽敬侯制乃鲁元之曾祖,“制”与“副”字形相似,官与封号又同,惟“公”、“侯”字小异,《新表》所载尚书令临泽敬侯制与《魏书》所言鲁元之曾祖显系一人,《新表》于“制”字下脱‘鸠’字。又慕容氏出于徒河,而《魏书·卢鲁元传》亦称其为昌黎徒河人,“其为慕容之支庶,亦无可疑”。“魏初改姓豆卢,犹之改秃发为源氏,其单称‘卢’者,必是孝文迁洛时,改代北复姓,因去‘豆’存‘卢’,故魏收修史仍之也。宇文泰据关中,悉复代北氏族之旧,故豆卢宁仍称本氏。沈氏谓鲁元自姓卢氏,与豆卢绝不相蒙,斯不然矣。《晋书·后燕载记》称‘慕容麟以兵劫北地王精,谋率禁旅弑主,精以义距之,麟怒,杀精’,是精无降魏之事。《北史·豆卢宁传》云‘燕北地王精之后,高祖胜,以皇始初归魏,赐姓豆卢氏’,盖得其实。又据《北史》,宁父苌是胜之曾孙,而《表》以苌为丑之孙,疑亦当从《传》也”。[3]上册卷50,750-751经钱大昕考证,知《新表》记载虽有讹误,但其言豆卢氏源出慕容氏实不误,而沈炳震之辨证则错上加错。如今豆卢氏源出慕容氏业已成定论,钱氏辨正之功自不可没。

  总之,钱大昕对两《唐书》的考证与研究,不仅解决了两书在传钞刊刻过程中出现的文字上的脱、衍、倒、重等现象,还纠正了两书中的许多讹谬,尽量还其本来面目。钱大昕的考证精密详审,除以两书互证外,还杂采他书,广征博引,而其引用文献之广博,亦远非王鸣盛、赵翼之所能及。这种精详的校勘为研治唐史的学者提供了可资参考的资料,正如周振鹤先生所言:“一部《廿二史考异》处处皆点石成金之语,不是因为其多谈考据而这样说,而是因为其考据高明,使不可读或读不懂之典籍变成可读可懂之史书而这样说。”[8]同时钱大昕的校勘也为其后两《唐书》的整理及研究奠定了基础,道光年间罗士琳等撰《旧唐书校勘记》,新中国成立后中华书局整理出版两《唐书》校点本时都曾广泛汲取了钱大昕《考异》中的成果。钱大昕关于两《唐书》编纂得失的议论,不仅使后人更清楚地认识到了两书的缺陷,同时也为史书编纂者积累了可资借鉴的经验。黄永年先生评价《廿二史考异》的体例过于谨严,“除校勘外对各史的得失不多作评论”恐怕言过其实,至少对两《唐书》部分来说不甚公允。[9]钱大昕对唐代有关典章制度的考证研究也起到了正本清源、抛砖引玉的作用。尽管钱大昕所作的考证繁杂而琐碎,对许多问题的阐述孤立而分散,缺乏系统性、全面性,然钱大昕考史的目的在于“祛疑指瑕,拾遗规过”[3]《廿二史考异序》,因此缺乏全面系统的议论并不足以掩盖其学术价值。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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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8]周振鹤.点石成金、披沙沥金与脸上贴金[J].读书,1995(3):144-151.
  [9]黄永年.唐史史料学[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2:4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