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西方艺术思想史上产生时间最早、持续时间最长的是“现实-再现”论艺术观。正如车尔尼雪夫斯基所说,它在西方雄霸了两千多年。自柏拉图从责难的角度宣称艺术是“对真理的摹仿之摹仿、影子的影子”、“与真理隔了三层”、批评诗人是“说谎者”,到亚里士多德、贺拉斯、卡斯特尔维屈罗、莎士比亚、达·芬奇、布瓦洛、伏尔泰、狄德罗、卢梭、莱辛、马克思、恩格斯、左拉,莫不如此。到了1960年代后期崛起的“超级(照相)现实主义”那里,这种艺术观更被推演到了“准确到每一根毛发”那样的极致。由于“现实一再现”论艺术观认为艺术本质上是对现实的摹仿,艺术的生命和价值在于真实、准确地反映现实对象,因此其所持的艺术真理观是“符合论真理观”,当是不言而喻的。
“主体-表现”论艺术观也可追溯到古希腊罗马中的抒情传统等,兴盛时又颇有“狂飙突进”之势,但它毕竟迟至18世纪末才正式出场。19世纪30年代即告衰落;同样,“符号-象征”论艺术观虽然亦可追溯到希腊一希伯来文化中的神秘主义渊源等,并且兴起后迅速波及整个欧美文学艺术各界,但它更是迟至19世纪中叶才正式登台,上世纪初即告衰落。20世纪的艺术观,则大体是对以上三种艺术观的某种程度的继承、融合、强化或颠覆。与“现实-再现”论艺术观比较起来,“主体-表现”论艺术观和“符号-象征”论艺术观出现时间晚、持续时间短;更重要的是,它们虽然在描摹对象和表现手段上有了某些变化,但在追求真实、准确地塑造对象这点上却是一脉相承,只是改换了角度、开掘了新的可能性而已。况且之所以会发生这些变化的深层动因,正是为了更全面、更深刻、更真实、更准确地塑造对象;其所持的艺术真理观,同样是“符合论真理观”,以“正确性”为实质的“真实”观念。 可是,若论“符合”论意义上的“真实”,艺术作品远不如“自然存在物”和“一般人造存在者”更来得“真实”。这样虽说,真正使艺术成其为艺术的是“真理”而不是“真实”;在艺术作品中生成和发生的真理。是存在者及其整体的“无蔽”,而不是正确、符合意义上的“真实”。质言之,在艺术作品中发生的,不是个别存在者得到了“真实”的摹仿、表现或象征,而是存在者及其整体之被“澄明”、被“解蔽”、被“敞开”,进入了其存在的“无蔽”状态。从“真实”而非“真理”的角度把握艺术,是西方艺术思想史上一个关键性失误。
或许。西方艺术真理观上的迷失是与长期以来西方形而上学真理观上的迷失紧密相连的,从某种意义上说,它本身就是后者导致的必然结果。正如海德格尔在《尼采》中所论证的那样,从宣布超感性事物比感性事物更为真实的柏拉图到作为柏拉图主义之颠倒的尼采,西方形而上学对“真理”的本质规定同时也是唯一规定就是“真理是表象的正确性”。换句话说,它所持的始终是一种“符合论真理观”。正是这种形而上学真理观上的迷失直接导致了艺术真理观的迷失,并最终形成了西方艺术思想史上一层厚厚的蔽障!
事实证明,从这样一种真理观出发必然错认艺术的本质。因此,一方面我们应当从“真理”而不是“真实”的角度重新思考艺术的本质,从“现实-摹仿”论、“主体-表现”论和“符号-象征”论艺术观转向“真理-显现”论艺术观;另一方面还应当重新审视在艺术作品中生成和发生的真理,从“符合”论真理观转向“无蔽”论真理观。重新开始追问“艺术本质”的征途。
四、从存在问题出发:海德格尔追问艺术本质方式的启示与局限
在那篇著名系列演讲稿的“附录”中,海德格尔总结道:“整篇《艺术作品的本源》,有意识——尽管未曾明言一地行动在追问存在之本质的道路上。惟从存在问题出发,对于艺术是什么的沉思才得到了完整而坚实的确定。”
什么是海德格尔所说的“从存在问题出发”追问艺术的本质呢?稍稍熟悉海氏思想的人都知道,从《存在与时间》开始,海德格尔的“存在”就包括两个层次:一是“基础存在”,即“人的存在”,他称之为“此在(Dassein)”,与“真理(Wahrheit)”问题紧密相关;二是“存在(Seim)”,后期海德格尔认为它与“本成(Ergnis)”和“语言(Sprache)”问题紧密相关。因此,据我看来,所谓“从存在问题出发”追问艺术的本质便是:从借助“真理”之中介而发生的“艺术与人类的历史性此在之间的内在关联”。和从借助“本成”及“语言”之中介而发生的“艺术与存在的意义之间的内在关联”入手,开始对“艺术本质”的追问。明确地说,就是要从沉思我们的历史性此在、民族的历史性此在乃至人类的历史性此在的角度,从沉思存在的意义的角度来追问艺术的本质。
海德格尔为什么要“从存在问题出发”来追问艺术的本质呢?最直接的客观原因是为了应对黑格尔来势汹汹的“艺术终结论”。这一点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以下简称《本源》)“后记”中有明确昭示。黑格尔以前所未有的强大的逻辑思辨力量向每一个关心艺术未来前途的人提出了一个异常严峻的问题:“绝对理念”按其本性必将从自身出发历经异化并最终返回自身。因此,作为其“感性显现”而居于其低级阶段的艺术必将消亡,而为处在更高阶段的哲学和宗教所取代。黑格尔的“艺术终结论”,迫使对伟大诗歌和伟大艺术怀有一种发自内心的狂热喜爱的海德格尔不得不通过追问“艺术的本质”来作出一个决断:“艺术能否是一个本源从而必然是一种优先,或者艺术是否只能必须保持为一种附庸,从而只能作为一种流行的文化现象而伴生”。至于其主观原因,海德格尔自白道:“我们如此追问,旨在能够更本真地追问:艺术是否在我们的历史性此在中是一个本源,是否以及在何种条件下,它能够是而且必须是一个本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