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主观方面看,就思想界和学术界内部而言,随着现代人文学科的确立,专著、期刊和学术会议的数量急剧增加,各种批评理论和文化研究形成了各种各样独到而活泼的思想和学术。文学研究的科学化、哲学化产生了大量的新的批评理论和日渐专业化和抽象化的批评话语。思想和学术的职业化,思想和学术的竞争有助于新思想、新实验的出现,由此也导致了人们对文学和经典的理解的差异。显然,这对于学者、学生乃至广大民众认识文学,把握文学经典,理解当代大众文化是非常有益的。当然,一种学术内部的“差异政治”也由此形成。这种差异政治主要鼓吹特定主体的特殊性或差异性,并以此要求政治权力的再分配,其中包括政治化的哲学话语和各类意识形态语言,也包括受众研究中强调受众主动性的各种概念,更有山头林立的女性主义批评、少数民族文学批评和文化研究。理解和解释的不同取向,身份和认同的质询和竞争,学术机制日益鼓吹的创新和竞争,催发了所谓全球化进程中的身份认同问题,最后走向对差异政治和身份认同的强调。在这种情况下,文学及其经典也必定问题化。文化研究正是在这种趋势中,执著而激进地质询历史上形成的经典以及经典化过程背后的权力关系,甚至激烈地否认所谓普遍的“审美价值”和“文学价值”,强调审美背后的欺骗和强迫,普遍性背后的地方性,超越性背后的时间性。文化研究已经对普遍的文学、永恒的经典和审美的主体不感兴趣,“经典是什么?”“文学是什么?”已不重要,重要的是“谁的文学?”“谁的经典?”“谁的标准?”也就是说,“不同的主体”、“不同的客体”、“不同的时间”、“不同的空间”脉络中的“文学”或“经典”,成为讨论问题的第一要务。
这样看来,经典问题其实是文学阅读在当代社会民主化、大众化和多元化背景下必然面临的一个问题。通过探讨经典问题,文学研究确实可以获得对自身的确证,并且推进对文学世界的新认识。但是,值得注意的是,无论是哪种形式的文学研究,其对象都是对文学现象和历史变迁进行具体的考察,而不能本末倒置。对象本身决定研究的方法和路径,在经典问题上,保持多元视角之间的张力是必要的,或许也更符合现代社会中文学活动的实际。
这里有必要反省“经典”一词所蕴含的多元意向。从根本上讲,经典一词既有传统的视角,又有现代的复杂性;既保存了传统的意向,又保持了革故鼎新的冲动。经典关系到文化的保存和传承,并且关系到教育和认同。这里不妨作一个简要的历史考察。传统的经典观强调的是“过去活在当下”,圣人的微言大义在今天余音不绝,但有待知音领会、生发和阐释。刘勰在《文心雕龙·原道》中指出,世界的本原、道理和秩序是通过圣人及其圣典而表现、阐明和弘扬的,“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在内涵上,这些圣典“原道心以敷章,研神理而设教,取象乎河洛,问数乎蓍龟,观天文以极变,察人文以成化”。所以,在功能上,它们自然就能“旁通而无滞,日用而不匮”,其文辞能鼓动天下,使道本身能得到显现和延展。在现代社会,由于现代文化和文学是在机器印刷媒介、大众传媒及电子媒介,乃至网络媒介中发展起来的,人们的阅读已不再局限于几部“经典”或“圣典”,阅读的内容也有了极大的扩展,社会思想也渐趋丰富和多元,所以,人们对经典的理解日渐多元化。本雅明认为,在传统社会里文学经典具有一种“灵韵”效果,而到了现代机械复制时代“灵韵”消失了。虽然本雅明从理智上肯定这一历史的走向,但从其描述中却不能不让人感受到微弱的伤感6。现代社会最不乏革命反思和体制创新的冲动,但作为现代社会的“底色”,并不时起到主导作用的,仍然有传统文化的影响。这样看来,即便在现代社会,文化守成、看护文化的思想也值得关注和理解,因为在他们那里往往显现出独到的思想张力。他们虽身处现代,却鼓吹要阅读苏格拉底、柏拉图、孔子、孟子、老子和庄子。在他们看来,那种探讨“生活目的”、没有经过现代“分工”污染的“经典”,恰恰是当代教育所必需的东西:“那些书包含着许多对人的自然最深刻的反思,与它们的接触是富于启发的知识和道德经历,它们对那些被带进来的人有巨大的解放作用。……我们学生最需要的东西是训练阅读一些位于伟大传统中的著作,这个传统可以给他们严肃的而非假冒的整全性的模型。这些书能把各种研究整合起来并将它们与生活的关联作为一个整体来呈现。这种书提供的不仅仅是知识教育,而且是道德教育——就它们使读者涉入对过善好生活的关怀而言。……这些书不应该作为文学、政治学或史学的组成部分来学习,而是将它作为对所有这些都有益的书来学。……我们的年轻人……本可以接近过去的所有思想及其引以为荣的典范,但他们却没有被教会认真地去对待它们,就像对待他们自己充满活力的可能性一样。这正是我们的教育体制的问题。”7这是那位在1987年发表《走向封闭的美国精神》,对美国教育提出最尖锐批评,引发最大争议的阿伦·布鲁姆教授在20世纪60年代发出的召唤。他鼓吹的自由教育,其实就是“博雅教育”,或古典的教养教育。在布鲁姆看来,所谓教育其根本在于温故而知新,在于研习经典——这些经典是西方文化的根本所在,而这种自由教育是针对现代自由主义和民主主义的一剂良药,因为后者必然带来妄自尊大、平庸媚俗、狭隘浅薄和急功近利的社会风气和学院精神。显然,这种保守主义立场是需要仔细检讨的,但它对经典和传统的重视却具有一定的启发意义。